伟大的人文主义戏剧家曹禺——为纪念曹禺百年诞辰而作 田本相
在中国近百年的文学艺术历史上,像曹禺这样始终对于人、人类的命运给予深切的关怀;对于人性给予如此执着的探索和深究;对于人性的美着独到的发现的作家,是罕见的。随着历史的演,曹禺剧作中的深刻的人文内涵,不断被发现,被凸现出来,并因此放射着耀眼的人文主义光辉,而这些,在当下的世界愈发显现出它的现代意义。
一
我曾经模仿“说不完的莎士比亚”的说法,也曾经以“说不完的曹禺”为题写过文章。事实证明,曹禺果然是说不完的。
当我惊讶地发现他的作品中人文主义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时,似乎又发现了曹禺的“新大陆”。在我面前展开的是一个艺术的哲学的境界,是一个伟大的艺术的哲学家。这个哲学家所展现的哲学,不是那种充满理性的逻辑的思考的哲学,而是E他展开的艺术世界中所蕴含的所感知的人文主哲学。
在《曹禺剧作论》中,我隐隐感到曹禺对于宇宙和世界有他自己的哲学:但是,我只是作为曹禺作个性来研究的:却还没有认识到,曹禺自己的哲学不但是一个他观察世界的视界,而且也是他对于这个世界的隐秘的一个伟大的窥视和发现。
《雷雨》对我是一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幢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于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因为他们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
这段话,将一个诗人的哲学以及戏的哲学的特点说得很清楚。诗人的哲学不但具有神秘性、情感性和朦胧性,甚至还带有原始性。在他看来,宇宙间充满的是“残忍”和“冷酷”,这个感知,或者说论断,起码在中国的现代的哲学家和文学家中,还是独具的——这就是曹禺的宇宙和世界观。
在曹禺这样的一个世界观中,蕴涵他对现实世界的哲学沉思,尤其是对于现代资本世界的沉思,使之具有现代性;同时,也蕴涵着中国哲人以及世界文学大师的人文思想的元素。
曹禺作品所写的世界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尤其是他的前期剧作,他所演绎的是一系列残酷。
首先是命运残酷,在《雷雨》中命运的巧合恰恰体现着命运的残酷。四凤在重蹈着侍萍三十年前的覆辙,无论是对于年轻的四凤,还是对于侍萍来说,他们的命运是太残酷了。在《日出》中,陈白露、翠喜、小东西、黄省三,他们的命运同样是酷的。
人物的性格内核——他们的精神和灵魂也是残酷的,他说蘩漪“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而仇虎的精神和灵魂,始终处于精神的炼狱之中;而陈白露从一个纯洁的少女,演变成为一个交际花的过程,就是一个在精神上被侮辱被虐杀的残酷历程。
总之,在曹禺的戏剧中,充满的是命运的残酷、性格的残酷、生的残酷、死的残酷、爱的残酷、恨的惨酷、场面的残酷、情节的残酷,正是在这样一系列的残酷中而蕴蓄它的诗意,它的哲学,它的审美的现代性。
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法国戏剧家安托南·阿尔托就提出“残酷戏剧”的理论,应当说,它仅仅是一种戏剧观念;而曹禺对世界和宇宙的残酷性感悟,却是一种宇宙观,世界观。这是一种超越戏剧的大胸襟,大视野,大境界。
基于此,他把人类看成是可怜的动物,由此而产生曹禺的大悲悯。
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智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作者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悲悯的眼光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
最初,东京的留学生演出《雷雨》时,编导将序幕和尾声删去,曹禺不但为之辩解,甚至有些愤怒了。他声言,他写的是一首诗,而不是一出社会问题剧。的确,一旦删去序幕和尾声,就把一部有着深刻人文主义的哲学内涵的戏剧,变成一部对中国的家庭和社会进行抨击的社会剧了。直到今天,人们对《雷雨》的诠释还大半停留在社会剧的面上。
在序幕和尾声中,在原来的周公馆改造成的医院里,蘩漪疯了,侍萍痴呆了;鲁大海不知去向,只剩下周朴园,在承受着这大悲剧,显然,在曹禺看来,周朴园也是可怜的。在某种意义上说,命运对他也是残酷的。
在中国现代的作家中,鲁迅在他的作品中,不仅揭示人的“生存”的问题,更深刻地揭示人的“存在”问题,这几乎是现当代伟大作家的一个共同的特质。五四之后,承继鲁迅这一伟大传统的首推曹禺。他是中国现代第一个也几乎是少数几个把探索人类的“存在”作为艺术追求的剧作家。热烈激荡的情思同形而上的哲思的交融,构成曹禺剧作的深广厚重的思想特色。
在曹禺的作品中所渗透的哲学,是他的那种独到的对世界和宇宙的感觉,尤其是那种神秘的感觉。他曾说:“那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终于使一个无辜的少女作了牺牲,这种原始的心理有时不也有些激动一个文明人的心魂吗?使他觉得自然内更深更不可测的神秘么?”这里,说的是四凤,在第三幕,那个雷雨的夜晚,真是鬼使神差,魅影重重,曹禺把他的神秘感融人其中,可谓惊心动魄。
究其根源,这种神秘感来自对于人的生命,人的命运的紧张的探索和感知。在曹禺中学时代所写的长诗《不久长》中,就有着对于人生无常的感伤叹息,对于生和死的探知。而这种生命无常无定的感觉,又是同他的宇宙感联系在一起的,“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觉得宇宙似乎缩成一团,压得我喘不出一口气”。
直到晚年,萦绕于心的还是这样一种难以逃脱的命运感和宇宙感,他很想写一出孙悟空的悲剧,孙猴子取经归来,无论怎样变,怎样跑,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一个敢于直面生死,执着扣问人生的作家,就有了一种超越世俗,超越存在的大境界。这就是曹禺的剧作具有伟大生命力的原因。
二
曹禺作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最令人敬佩的是,他的戏剧成为探索人性秘密的试验室,他是人性复杂性的揭秘者和考察者,也是人性的深度和广度的探测者。
我反复思量中国现代文学和现代戏剧的作家,几乎没有人像曹禺这样执着于人性的追索,迷恋于对人的灵魂的窥测。犹如他对宇宙的秘密的探视,似乎他把人的人性、人的灵魂作为一个小宇宙,把它内藏的隐秘揭示出来。
可以说,凡是伟大的作家,必然是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他们把写人放到首位,把塑造人的形象、典型作为他们创作的重心。莎士比亚戏剧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人的世界;奥尼尔的笔下也是一个人的灵魂的缤纷世界。曹禺生长在中国的大地上,在人性的开掘上和人的灵魂的揭示上都有着他的杰出之处。
他熟谙戏剧的奥秘,善于把人置于复杂而多变的人物关系,人物矛盾中,聚焦于人物的灵魂深处,从多方来透视人性的秘密。蘩漪、陈白露、愫方,这些形象都被置放在聚焦点上。
陈白露只有在方达生的面前,才展现出她有的少女的纯真的心灵,也才会有她那种充满痛苦的辩解,自然也揭示了深陷牢笼而不能自拔的悲哀;张乔治的出现,让人看到她实际上被人玩弄的地位;更不用说潘月亭了。但是,潘月亭更折射出她既出卖自己的又不得不出卖的痛苦和无奈;小东西最能照出她未曾泯灭的清醒的抗争的灵魂。即使翠喜未曾与陈白露有过直面的交往,却再清楚不过地展现出他们貌似不同,而实际上处于样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上。为作家精心安排人物关系,也最深刻地看出作家是在怎样地设法打人人物的灵魂深处,又怎样从多个孔道管测人物的人性隐秘。陈白露的复杂的人性,被曹禺天才地揭示出来。我敢说,就对其人性的揭示来说,它较之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甚至较之托尔斯泰的玛斯洛娃也有着曹禺的独到之处。
曹禺对于人性的复杂性有着十分深刻的把握,他以为人性的复杂性甚至是难以破解的。
而人性的丰富性,也是他所重视的;因此,在他的剧中所展现出来的人物,他们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在中国剧作家中是首屈一指的。像周朴园、蘩漪、陈白露、仇虎、金子、愫方、曾浩、文清等,这样的中国人性的画廊,是曹禺所发现所创造的,是我们前所未见的。
在仇虎几乎不可理喻的复仇的心理和行动中,潜藏在他精神的底层,犹如在黑暗的深渊中,积淀着为古老的集体无意识“父仇子报”的幽魂。曹禺,并不只是写仇虎的报复行动,而是深入到他每一次企图报复行为背后的精神磨难,那种煎熬,那种挣扎,那种疯狂,仇虎人性的疯癫性狂躁性被他天才地刻画出来。如果说,奥尼尔的《琼斯皇》在琼斯逃入黑森林中在于展示他以及他的前辈所遭受的不公;而仇虎进人大森林,展示的是他在杀害大星后的觉醒,正如曹禺所说,此刻的仇虎才是一个“真人”,一个恢复了他的本性的人,一个摆脱鬼魂缠绕的人。人性在这里得到升华。在幽暗中,在挣扎中,揭示出人性的光芒。
人性是秘密的。人性的悖论性是曹禺对于人性秘密的发现。陈白露的悲剧,一直被人们解释为社会悲剧,似乎有潘月亭的破产而导致她的自杀。而在陈白露的灵魂深处有着一个不可解脫的矛盾,她深深厌恶着大饭店的生活,他对那里一切人都厌恶;可是却摆脱不开它,陷于一种两难的境地——一个习惯的桎梏。恩格斯曾说,卖淫制度“使妇女中间不幸成为受害者的人堕落”。卖淫的生活不但使他们受到迫害,同时也受到毒害,正如鸦片烟一样。就陈白露的本真来说,她是喜欢太阳,欢迎太阳出来的,但是,明明知道太阳升起来了,她却要睡了。这是多么深刻的悖论!这样的悲剧,是精神的悲剧,而正是这里,曹禺发现了美,人性在行将毁灭之时,却升起美的光华。
人们常常惊异,曹禺为什么在23岁,就写出如此深刻的作品,写出如此复杂而深刻的人性。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探究的创作秘密。我在历久的思索中,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秘密只有在作家自己身上才能找到。
有人说,剧作家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有自己的身影。这里说的只是通常的创作经验。而在曹禺那里,也可以说在一切伟大的剧作家那里,在他们的作中展现了他的全部精神和灵魂的矛盾性、复杂性和丰富性。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在曹禺的作品中,他几乎没有隐藏任何的精神的秘密。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推论,他才成功地特异地发现人性的秘密。他首先发现了自己,然后才发现了他人。
在他的人物的苦闷中,宣泄着他自己的苦闷;在他的人物的精神困境中,熔铸着自己的精神困境。曹禺的天才之处,在于他在自己的人物的命运中讲述着自己的命运,在人物心灵的焦灼、苦闷和搏斗中,可以听到曹禺发自灵魂深处的颤音。
在繁漪的苦苦挣扎中,在陈白露的复杂的心灵中,在仇虎的精神搏斗中,都有着曹禺的深深的心灵印记。或可能是由于发现了自己的心灵秘密而发现了人物的心底秘密,而从他人的心灵秘密中发现了自己。
曹禺的作品就是这样给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灵魂的世界,他令人进入一个具有精神深度的世界里。这在中国现代戏剧中是罕见的。
三
任何伟大的作家,都是美的发现者,美的创造者。曹禺的杰出之处,在于在污秽中发现美的心灵。
对于艺术家来说,首先在于美的发现,我十分惊异于曹禺对于美的发现。它属于王尔德所说的那种“看见”美的作家。
王尔德就说:“事物存在是因为我们看见它们,我们看见什么,我们如何看见它,这是依影响我们的艺术而决定的。看一样东西和看见一样东西是非常不同的。人们在看见一事物的美以前是看不见事物的。然后,自己只有在这时候,这事物方始存在。”
问题是,社会摆在我们面前的丑恶是太多太多了;在曹禺生活的年代,一方面是几千年封建社会的遗留,一方面是西方的全面入侵带来的民族灾难;尤其是畸形崛起的现代都市,如曹禺说的在那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到处是“可怖的人事”。美,在曹禺那里就是在这样的污浊、罪恶、血污中被发现的。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令世人厌恶甚至讨伐的乱伦的女人,却深深地打动曹禺的同情,发现她有着一颗“美丽的灵魂”;这就是蘩漪的形象。至于陈白露,尽管这类交际花,在三十年代的大饭店里还是为人追逐的对象,但是其卖淫的地位,仍为人所不齿;而曹禺却在她屈辱的灵魂里,发现一个不屈于耻辱命运,即使看到太阳即将升起,也不苟活于那个黑暗的世界。最让我们惊骇的是,曹禺竟然在那个三等妓院里,发现了翠喜,发现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单是这点就足以展现曹禺的眼睛,是那么具有独特的穿透力,又是具有那么深刻的洞察力:拨开一切的世俗偏见,扫除一切掩盖在她们身上的污秽,把美展现在人们面前。
在恐怖中发现美,在残酷中发现美,在罪恶中发现美。这点,颇像法国诗人、也是伟大的美学家波特菜尔。
他说什么叫诗?/什么是诗的目的?/就是把善跟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我觉得,从恶中提出美,对我乃是愉快的事情,而且工作越困难,越是愉快。
《美的颂歌》中所写那样:“你的源泉是天国呢,抑或地狱,美啊?你的目光可怕而又神圣,散播罪恶与荣耀,忧伤与福祉,因此人们可以将你比做那醇醪。”连“恐怖”都“熠熠生辉”。曹禺确如波特莱尔所说,一个伟大的诗人,就要“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的底层发现新奇。”就是这样一个冒着危险而深入地狱的作家,他终于在人间最污浊的地方,发现新奇,发现美。
如果我们要追索其中的秘密,正如他在告诫他的女儿万方所反复叮咛的:万不能失去“童心”。童心是一切好奇,创的根源。童心使你能就能经受磨练,一切空虚、寂寞、孤单、精神的饥饿、身体的折磨与魔鬼的诱惑,只有“童心”这个喷不尽的火山口,把它们吞噬干净。你会向真纯,庄严,崇高的人生大道一直向前闯,不惧一切。
童心,意味着真诚,意味着良心,意味着纯洁,意味着仁爱;这是一个崇高的道德境参界,一个美的心灵世界。曹禺把崇高的道德追求同对美的发现和创造紧密联系起来。他说:“不断看见,觉察出来,那些崇高的灵魂在文字间怎样闪光的,你必须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卑污的灵魂是写不出真正的人会称赞的东西的。”
这就是曹禺发现美创造美的秘密。
曹禺作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作家,他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是极为宝贵的丰富的。尤其在晚年,不断地提示人们,要关心人,研究人;不断地发出肺腑之言,抒发对于人,对于人类命运的关怀;他在他的母校南开中学对着那些中学生说:我一生都有这样的感觉,人这个东西是非常复杂的,人又是非常宝贵的。人啊,还是极应该搞清楚的。无论做学问,做什么事情,如果把人搞不清楚,也看不明白,这终究是一个很大的遗憾。”他以高度人文主义情怀对当今中国剧作家提出的殷切期望,可以说是他生前最重要的嘱托。
让我们承继着曹禺伟大的人文主义精神,将我们的创作引向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