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探母故事的形成及演变——以戏曲《四郎探母》、《八郎探母》为中心的探讨
海 震
[作者简介]海震,中国戏曲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戏曲研究》(京)
《四郎探母》是京剧历史上演出最多、影响也较大的剧目之一。《八郎探母》也曾是一部十分流行的杨家将戏。它原是连台本戏《雁门关》的一部分,后成为流行的单本戏。京剧《四郎探母》系由《八郎探母》改编而成。探讨杨家将探母故事的形成及历史演变,不能不涉及《八郎探母》。另外在与京剧有渊源关系的梆子腔剧种中,也有《八郎探母》和《斩杨八郎》、《八郎捎书》等剧目,有必要将它们联系起来研究。
一未探母的杨四郎和探母的杨八郎
——从《杨家府演义》到京剧《雁门关》
杨家将探母故事的主角杨四郎这个人物,最早见于明代小说。本文对杨家将探母故事的探讨,也从明代小说开始。杨继业第四子杨四郎,最早见于明代小说《杨家府世代忠勇通俗演义志传》(以下简称《杨家府演义》)和《北宋志传》。《杨家府演义》中名为杨延朗的杨四郎,为掩护被辽军围困于幽州的宋太宗突围,伪装成宋太宗出城诈降并英勇杀敌。被俘后“挺立不屈”,面临斩首“全无惧色”。萧太后“见其慷慨激烈,神采超群,心甚爱之”,“意欲将琼娥公主招赘此人”。于是四郎与琼娥公主成亲,成为辽国驸马。其后,在宋辽两军对垒时,他暗送情报使孟良等人成功截获辽军粮草,并在两军交战时屡次暗助宋军。辽军兵败后其携妻琼娥公主回宋见母。书中没有杨四郎在两军交战期间探母、回令等情节。《北宋志传》与杨四郎有关的情节与《杨家府演义》基本相同,也无探母、回令等情节。戏曲中的四郎探母故事,与明代的杨家将小说并无直接渊源关系。
杨家将被招为辽国驸马在戏曲中最早见于《昭代箫韶》昆曲本(今存有嘉庆时印本)。其中有杨继业之子杨贵(已改名木易)得知其父被围欲前往救助,但为郡主耶律琼娥所阻的情节。从《杨家府演义》中四郎杨延朗之妻为琼娥公主判断,《昭代箫韶》中的杨贵应该就是杨四郎。此剧中的杨四郎也未曾探母。现存戏曲剧本中,在辽宋两军交战时探望母亲的杨家将,最初并不是后来以“探母”著名的杨四郎,而是不见于《杨家府演义》杨八郎。
戏曲中杨家将在辽宋交战期间探母的情节,出自《雁门关》等戏。但其中探母的并不是杨四郎而是杨八郎。根据《杨家府演义》和㈦匕宋志传》,杨继业只有七个儿子。在《杨家府演义》中他们分别名为“渊平、延广、延庆、延朗、延德、延昭、延嗣”,杨家并没有名为“延光(山西上党梆子剧本)”或“延顺(京剧和河北梆子剧本)”的杨八郎。杨八郎这个人物,是戏曲艺人的创造。
《雁门关》现存有三种版本,两种是连台本戏:一是流行于山西东南部的上党梆子《雁门关》,全剧共有五本。剧中与杨八郎有关的情节是:被辽国太后萧银宗招为驸马的杨八郎,用其妻梨花公主盗来的令箭入关探母。其母佘太君命其刺杀萧银宗。八郎返辽后刺死萧银宗后携梨花公主出逃,被辽国国舅萧天佐率兵包围。八郎在妻儿脱身后自刎。
另一种是曾经较为流行的京剧《雁门关》。京剧《雁门关》全剧共有八本,其中与杨八郎和杨四郎有关的主要情节是:四郎杨延辉被俘改名木易,被招为驸马配碧莲公主;八郎杨延顺改名王司徒,也被招为驸马配青莲公主。八郎得知其母来至雁门关,经青莲公主帮助从萧太后处诓得令箭得以过营探母。原打算探母后连夜返回,却被孟良以杨家通敌相威胁被迫交出令箭。宋军利用令箭杀入雁门关。萧太后得知令箭被杨八郎带入宋营,欲将青莲公主斩首。后经碧莲公主主等求情,乃准其戴罪立功。青莲、碧莲欲将八郎从宋营擒回,不料却被八郎和四郎的原配夫人蔡秀英和孟金榜擒获。佘太君和蔡、孟二人厚待二公主,二人暂留宋营。萧太后得知驸马木易乃杨继业之子杨延辉,将其及子女绑至城楼欲行刑,佘太君则将青莲、碧莲绑至城下相威胁。杨八郎与杨四郎分别于城下、城上求情,双方暂且收兵。后宋军大败辽军,萧太后下降表,杨八郎、杨四郎与青莲、碧莲公主团聚,辽宋两国罢干戈为玉帛。
另有河北梆子本戏《雁门关》,情节与京剧《雁门关》大同小异。
在以上三种《雁门关》剧本中,小说中没有的杨八郎是重要人物,剧情因其探母而发展。上党梆子中的杨八郎探母后回辽刺杀萧银宗,并在出逃被围无望脱身时自杀,性格刚强,算得上是宋朝的英雄。京剧和河北梆子《雁门关》中的杨八郎相比之下则性格较为软弱,在两国交战过程中被动而无所作为。相比之下,京剧《雁门关》中的杨四郎既没有探母,更没有遵从母命回辽刺杀萧太后。在其妻碧莲公主被俘后,他被发现是杨继业之子而险被萧太后斩首,只是在佘太君威胁要杀碧莲和青莲公主作为报复的时候才得以毒保命,在整个辽宋交战中毫无作为。
二义子探母和亲子探母
——从《八郎探母》到《四郎探母》
戏曲中杨八郎和杨四郎的戏不少,以下分析京剧《八郎探母》和《四郎探母》。在分析京剧《八郎探母》之前,先介绍一段有关京剧《四郎探母》由来的资料。关于京剧《四郎探母》的由来,对京剧及其历史颇有研究的齐如山在其《京剧的变迁》一书中有如下记载:
《杨家将》一戏,自《昭代萧韶》之外,先有的《雁门关》。同时张二奎(号英予)由《雁门关》里头摘出一段,另编了一出《探母回令》。《雁门关》中探母的是八郎,此是四郎;《雁门关》中四郎的夫人是碧莲公主。至于铁镜公主乃是韩昌的夫人,此乃将铁镜公主移作四郎的夫人。听人说因当时四喜班《雁门关》叫座,所以张二奎在别班也来排演此戏,又恐人说偷演,于是另起炉灶,编了一出《探母》,故意把铁镜公主与碧莲公主弄错,以免别人说闲话等语。旧时传说如此,不知果确否?早年北京各角,都说是《探母》一戏,因他想着赶紧排出,所以词白太粗,其实穿插场子也算很好。
称《四郎探母》系由《雁门关》改编,是有道理的,因为“探母”的情节出自《雁门关》。但四郎成为“探母”的主角,恐怕也有《杨家府演义》的影响。因为《杨家府演义》中并无杨八郎这一人物,是被招驸马的杨四郎曾暗助宋军。将《四郎探母》的出现与道光时期著名老生演员张二奎(1814-1864)联系起来,称此剧出自张二奎之手,可能只是一种说法,并非确切的事实。据道光二十五年(1845)《都门纪略》的记载,当时京城擅演《四郎探母》的演员多达17人,与其同样知名的:老生余三胜也以《四郎探母》见长。可能是张二奎的《四郎探母》别具一格,不同凡响,一般人因此将其说成《四郎探母》的编者。齐如山在记载这一传说的同时也提到“旧时传说如此,不知果确否”。
值得注意的是,齐如山在这段话呻先说张二奎根据《雁门关》另编了一出《探母回令》,然后再说到此事时又说其“编了一出《探母》”和“《探母》一戏”是张二奎赶排出的。那么张二奎据《雁门关》改编的到底是《探母》还是《探母回令》?关于《四郎探母》和《探母回令》的区别,在京剧剧本集《戏典》中是很清楚的。《戏典》第二集中的《四郎探母》演到“见娘”就结束了(与《戏考》版《四郎探母》相同),而《戏典》第六集中的《探母回令》则在情节上与《四郎探母》相衔接,直接从“见妻”开始,然后是“哭堂”,最后是《回令》。
关于《四郎探母》与《八郎探母》的联系,戏曲剧本集《戏考》的编者在《八郎探母》剧本前的文字介绍中有如下说法:
本考第二册中,载有《四郎探母》一出。同一用意,编排者大约胎息于此(指《八郎探母》,海按),惟唱口白口,绝不相同。即是《雁门关》第一、第二本,腔调全是西皮。前见北京四喜班名伶,如余紫云、梅巧林、时某(忘其名即慧宝之父)等,串演此剧,唱做功夫,板壁合珠联之妙。
《戏考》编者所言极是。如果将两者做一对比,不难看出《四郎探母》是由《八郎探母》改编而成。由于《八郎探母》已很少搬演,以下简要介绍一下其主要情节。
京剧《八郎探母》以萧太后登殿与群臣商议辽宋战事开始。改名为王司徒的驸马杨八郎得知其母也来到宋营,回府暗自垂泪。公主问其为何流泪,八郎便从“沙滩会”一战唱起,唱到他原是杨家中的杨八郎——“杨八顺”。他恳求“公主开鸿恩放其回朝”。公主责问其“怎舍得儿和女骨肉分离”,一双儿女跪地请求其不要回南朝。八郎竟发怒要“持宝剑将儿杀了”!公主无奈之下只好同意其回宋营探母。八郎答应探母后即返回,公主则打算为其盗取出关的令箭。
八郎携令箭出关来到宋营,得与母亲及原配妻子俞氏相见。在其返回辽营之前,其妻俞氏有一段长达18句的唱腔。唱段中有9句以“妻为你”开头,试图打动八郎。但俞氏这一番情真词切的言语未能打动杨八郎,他还是连夜回辽营了。
从总体上看,《八郎探母》的情节也有吸引人和让观众动情的地方,如八郎见母后与原配俞氏见面的复杂情境。在《八郎探母》中,八郎的原配夫人俞氏无疑是个重要人物。这一现象在山东梆子《八郎探母》中也同样存在。
《四郎探母》出现以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八郎探母》和《四郎探母》都是京剧舞台上常演的剧目。这一点可从以下现象得到证实:(1)清末文宜书局石印本《真正京都头等名角曲本》中既有周春奎、马云仙演出本《四郎探母》也收有三麻子演出本《八郎探母》;(2)差不多同一时期印行的观澜阁石印本则只有《八郎探母》而没有《四郎探母》;(3)《戏考》中《四郎探母》和《八郎探母》兼收。
但是,如果将《八郎探母》与后;出的《四郎探母》相比较,后者无疑更具有真实性,也更能打动人。
首先,《四郎探母》将八郎探母改为四郎探母,无疑是个非常重要、戏剧效果也较好的改动。杨四郎是小说《杨家府演义》中已有的人物,小说中也有其被辽国招为驸马的情节。而杨八郎则是个后加的人物。特别是在《宋史》和小说中,杨业(小说称杨继业)只有七个儿子。宋辽两军对垒之际,佘太君亲子四郎冒险探母自然要比义子冒险探母更具有真实性,也更能打动人。其次,《四郎探母》将八郎在公主不愿其离去,一双儿女跪地恳求时发怒要持剑杀儿的情节改为杨四郎对公主一边试探一边请求,显然也更容易让观众接受。
现存《八郎探母》剧本,有京剧《八郎探母》和山东梆子《八郎探母》两种。京剧《八郎探母》前半部分的情节与京剧《雁门关》杨八郎探母的情节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八郎探母》中的八郎在探母后未滞留宋营,而是及时返回辽营。这一点与后来的《四郎探母》相同。
综上所述,京剧《四郎探母》出自京剧《雁门关》及《八郎探母》,其中的线索应该是清楚的。但这只是京剧《四郎探母》故事的由来。在唱梆子腔的戏曲剧种中,还存在着另一种版本的杨八郎和杨四郎的故事。
三被杀的八郎和自尽的四郎
——梆子戏中的杨八郎和杨四郎
除上文提到的上党梆子《雁门关》,梆子戏中以杨八郎为主角的戏共有三种:它们是《八郎探母》、《斩杨八郎》和《八郎捎书》。
山东梆子《八郎探母》中的八郎名叫杨顺清。这是一部颇具民间色彩的《八郎探母》。此剧的情节与京剧《八郎探母》大同小异,这里不再赘述。
《斩杨八郎》是另一部山东梆子戏,其中的杨八郎名杨延清。剧中被招匀辽国驸马的八郎欲回南朝不得,他在剧中唱道其被招为驸马后“生下男来养下女,数载未回天朝城。常想回到天朝地,公主那里不放松”。其妻铁叉公主见其面带愁容,问其是何缘故。他只说“我常想回到天朝地,问声公主可依从”,并未说明其真实身份。由于不知其是杨八郎,公主唱道:“不久国母把兵动,点就一些鞑儿兵。一日杀到天朝地,满朝文武都杀清。国母驾坐天朝地,咱举家老少都重逢”。这样的回答自然让他更加郁闷。得知其兄六郎将率宋军与辽军作战,八郎将辽国军情写成书信用箭射往宋营。不料射出的书信被皇亲萧天佐兄弟拾到,萧银宗欲斩八郎。经铁叉公主求情,银宗下旨赦免八郎,但辽将韩昌违旨将八郎斩首。其妻铁叉公主及一双儿女被孟良接到宋营。此剧中的杨八郎无疑是个让人唏嘘的悲剧人物。
《八郎捎书》仅存艺人口述抄录本。剧中杨八郎名延顺,失落北番而思念南朝。孟良至辽接八郎回南朝,八郎难以脱身,托孟良捎书问候宋王及杨府众人。
除了上文提到的河北梆子《雁门关》中那个没有探母,而且在整个辽宋交战中无所作为的杨四郎之外,在上党梆子连台本戏《昊天塔》中,还有一个从辽军布下的“五绝阵”险境中将杨宗保救出;在辽宋议和后被佘太君带回南朝,并在佘太君痛斥下屈辱碰死金殿的杨四郎。这是一个被其母佘太君逼死的杨四郎!
在《昊天塔》第二本《五绝阵》中,杨六郎病故,辽国南侵。六郎之子杨宗保率兵御敌,不料陷入辽军布下的“五绝阵”。改名木易的辽国驸马杨四郎杨延辉闯入阵中将杨宗保救出。此事被报知辽国国主萧银宗,银宗要以通敌罪斩四郎。四郎妻桃花上殿将四郎救下。在《昊天塔》第四本《忠孝节》(又名《三关排宴》)中,辽国兵败,银宗与宋议和。佘太君在议和宴上说到木易驸马实为杨四郎,萧银宗闻言晕倒。佘太君言道:“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儿一人的不是,竟敢蒙骗国主,玷污公主,本该凌迟万剐。刀斧手,将四郎绑下斩首。”后经公主桃花求情和萧银宗讲情,佘又提出要带四郎回南朝埋葬其父兄尸骨。公主桃花要随行同往南朝,萧银宗不允。桃花一怒之下摔死周岁小儿,当众碰死。四郎回南朝后,佘太君又竭力逼其自尽,宋仁宗、八贤王赵德芳、众朝臣及孙儿杨宗保讲情均不逼你性命,不记你父亲、兄弟俱以为国身亡,儿比漏网之鱼,玷辱我杨门忠义。儿乃堂堂男子,还不如辽邦那一女子,娘若留儿在世,那辽后岂不耻笑为娘,你快与为娘死、死、死——”在母亲的逼迫下,四郎只好一死了之。
比起京剧《四郎探母》中的佘太君,此剧中佘太君的做法在今天看来明显有悖情理。但作为一种传统地方戏,此剧亦有其价值。它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民众——至少是晋东南上党梆子流行地的民众——对杨四郎这一戏剧人物的另一种看法。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此剧对杨四郎这一戏剧人物的处理与国人的某些传统观念,特别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有吻合之处,曾受到当时评论家的充分肯定,并被拍成名为《三关排宴》的戏曲电影。
除《忠孝节》之外,梆子戏中也有又名《北天门》的《四郎探母》,其内容与京剧《四郎探母》大同小异,可能是梆子戏搬演京剧《四郎探母》的结果。
四京剧《四郎探母》的早期形态及其演变
——从《四郎探母》到《探母回令》
据前引《都门纪略》的记载,《四郎探母》早在道光年问就已流行。这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据前引齐如山所记“旧时传说”,是“先有《雁门关》”,是张二奎“由《雁门关》里头摘出一段,另编了一出《探母回令》”。《雁门关》是由八部本戏构成的连台本戏,不知何人所编。由于是连台本戏,其情节纷繁,人物众多,不易全部搬演。其常演者恐怕只有据其头本和二本改编的《八郎探母》,《八郎探母》可能在当时也被代指《雁门关》。《八郎探母》演到八郎探望母亲及妻子后返回北朝即告结束。
(一)从车王府曲本看《四郎探母》的早期形态
在抄写于清代的“车王府曲本”中,有《四郎探母》“全贯串”本。“所谓‘全贯串’实际就是演出本”。其剧情也演到“见娘”及“见妻“’就结束了。“车王府曲本”中的《四郎探母》“全贯串”本,应该是现存最早的《四郎探母》剧本。它记录的应该是《四郎探母》的早期演法。
从总体上看,车王府本《四郎探母》中唱腔较多,剧情发展相对较合理,插科打诨很少。如车王府本中杨四郎的第一段唱腔“杨延辉坐宫院自嗟自叹”,就比《戏考》本《四郎探母》多4句,比当代的流行演出本多8句。此段唱的第二句唱词“想起了年迈母不胜惨然”与当今流行本不同,第三、四句“娘在南思姣儿不能见面,那知道儿在此终日泪连”更是今流行本中没有的。由于唱词不同,其唱腔自然也与后来的唱法有差异。如流行演出本四郎得到令箭后所唱的“嘎调”“站立宫门叫小番”,车王府本中的唱词是“扭转头来把小番叫”,唱法应该有所不同(对车王府本《四郎探母》乐谱的分析详见下文)。
从车王府本《四郎探母》的剧情发展看,其对情节发展的安排也较后世合理。如萧太后在同意将令箭给孙儿玩耍的同时,也根据探人所报“命驸马去查关”。这样四郎便可公开出关,不用隐瞒真实身份。还有四郎辞别母亲和妻子时多次提到:待到“大破天门之后依旧回来侍奉老母”。使其离开宋营多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另外,后世《四郎探母》演出本中的各种》插科打诨,车王府本中一概没有。
关于《四郎探母》的早期唱法,由于现存资料较少,我们所知道的很有限。以下仅以《车王府曲本》中的一段《四郎探母》乐谱为例,探讨一下《四郎探母》的早期唱法。
今存《车王府曲本》中,有一份《四郎探母》工尺谱,记录的是“坐宫”中“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一段唱腔。此工尺谱封面写有“四郎探母代工尺字代全过板二簧腔西皮调”字样。所谓“代工尺字代全过板”,是说此段唱腔是代工尺谱字和“过门”的乐谱,“过板”是过去对唱腔中由乐器演奏之过门的称呼。“二簧腔西皮调”是说此段唱腔所唱的腔调为西皮腔。而在西皮腔之前冠以“二簧腔”三字,则反映了从清道光年间到清末,“二簧腔”有时是一种包括西皮腔在内的西皮、二簧腔的泛称。至于“西皮调”则与西皮腔同义,在清代戏曲史料中,“腔”与“调”同义,常常是可以互换使用的。此段唱腔的唱词与今天京剧舞台上《四郎探母》演出时的此段唱腔的唱词大同小异,但从乐谱看,唱腔的曲调有明显差异。以下是车王府曲本《四郎探母》工尺谱与40年代李少春所唱《四郎探母》前四句的比较,两者的区别通过对比以看得很清楚。
与民国时期《四郎探母》的唱法相比,车王府曲本《四郎探母》的唱法无疑是比较高亢激越的。这正好与前人对清代京剧老生演唱风格的记载比较接近。在作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的杨静亭《都门杂咏》中,有一首大家并不陌生的咏“黄腔”诗:
时尚黄腔喊似雷,当年昆弋话无媒。而今特重余三胜,年少争传张二奎。
这里所说的“黄腔”是二簧腔的简称,在当时也是指包括西皮腔在内的“二簧腔”。邵斤谓“黄腔喊似雷”,显然是指其演唱比较高亢激越。而许九野《梨园轶闻》中的一一段文字还具体说到《四郎探母》编者张二奎的唱法:
京班最重老生,向以老生为台柱。道咸间分三派:一、奎派,即张二奎,实大声宏,专工袍带王帽戏,如《打金枝》、《探母》、《荥阳》之类。
所谓“实大声宏”,既是对张二奎演唱风格的概括,自然也会在其编演的《四郎探母》的演唱中有所反映。所以,前引车王府曲本《四郎探母》乐谱大致可以反映道光咸丰时期《四郎探母》的基本唱法。
(二)《回令》的出现及其演变
车王府曲本中的《四郎回令》“全贯串”,应该是今存最早的《回令》剧本。与后世冗长、拖沓的《回令》相比,这是一一个相对简洁、明快的《回令》。首先,此《回令》中没有后世演出本中的二国舅,也就没有了二人哕唆的插科打诨。有四位将军为四郎讲情,其理由听起来也有说服力:“(四将同白)驸马木易今日无故出关私奔宋营,论理应该斩首。念他在番邦一十五载无有过失,今日初次犯令,饶恕他罢”。其次,铁镜公主在反复恳求太后无效情况下,气急唱道:
要斩驸马由你斩,奴也无颜在世间。自己寻个无常见,免得旁人议不贤。奴先摔死小儿男,再寻自尽染黄泉。
闻听此言,太后马上言道:“公主不必如此,咱家放了驸马就是了”。如此演法,其戏剧效果应该比如今流行的二国舅没完没了的插科打诨要好得多。
据刊载于《戏剧月刊》第一卷第三期《梨园语丛》一文的说法,《探母回令》创自王瑶卿,授诸梅兰芳而为流行戏。这一说法并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根据上文对齐如山有关张二奎据《雁门关》改编《四郎探母》记载的分析,和车王府本存在《四郎探母》和《四郎回令》两个剧本等情况判断,早期的《四郎探母》应该是不包括《回令》的。但将《探母回令》的出现与王瑶卿联系起来,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在大约抄写于清代中晚期的“车王府曲本”中,已有了上文分析的《四郎回令》的剧本。也就是说,可能在王瑶卿(1881-1954)学戏之前,就已经有《回令》了。实际情况可能是:在王瑶卿之前,京剧舞台上虽有《回令》但不常演。到王瑶卿,特别是梅兰芳(1894-1961)成名后,它才重新成为京剧的流剧目。可从侧面证明这一现象的事实有二:(1)刊行于民国初年的《戏考》中所收《四郎探母》到“见娘”止,没有《回令》。但在印行于1948年的《戏典》中,已有《探母回令》。(2)苏雪安在其记述的《京剧前辈艺人回忆录》中说:谭鑫培“演探母,绝少带回令,而且坐宫也不常唱。因此,我就从未见过谭氏演回令,平常总是从盗令起到见娘止”。
如果上述苏雪安对谭鑫培演《四郎探母》情况的记述无误,这是个很值得注意的现象。我们知道,《四郎探母》中较容易打动观众的情节应该是杨四郎回宋营后的“见娘”、“见妻”及“见弟”几场,最感人的恐怕是四郎与其母、其妻和其弟妹不忍离别却又不得不离别的“哭堂”一场。相比之下,包括大段脍炙人口唱腔的“坐宫”一场主要是交代情节,其中公主猜四郎心思,四郎向公主说明探母愿望,公主同意四郎探母并答应为其盗取令箭等等,并无多少戏剧性。观众看“坐宫”主要是听唱。谭鑫培演《四郎探母》,从《盗令》起到《见娘》止,“绝少带回令”,他是很有眼光的。“哭堂”一场应该是《四郎探母》一剧的高潮。“哭堂”过后的《回令》已是强弩之末。遗憾的是,一代宗师谭鑫培的演法并没有对后世产生多大的影响。虽然从戏剧的角,谭鑫培的演法恐怕更耐人寻味。
1949年以后,《四郎探母》的演出时断时续。从主要根据1956年秋北京著名京剧演员联合演出的《四郎探母》录音记录演出本看,其演法基本沿袭民国时期的路子,与《戏典》中的剧本大同小异。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四郎原配四夫人的戏减少了,其唱腔和念白都有不同程度的压缩。减少四夫人的戏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不论对杨四郎还是对“新社会”的观众而言,四夫人的戏无疑应该越少越好。另外,20世纪50年代的演出本删掉了《戏考》和《戏典》中一些不恰当的插科打诨,如“坐宫”中丫环插言说其猜到了驸马的心思,说是“驸马爷见我长得标致,想收我做个二房”;公主看到四郎流泪时说“你唱功不好,做工倒不错”;听到四郎称其“公主”,铁镜说“公猪?还有母猪呢”之类。当然演出中也保留了“回令”中大国舅、二国舅为杨四郎向萧太后求情,给公主出主意之类可有可无的情节,以及哕嗦的插科打诨。
京剧《四郎探母》较新的演出本是中国戏曲学院师生2005年排演的全本《四郎探母》。此演出本与传统《四郎探母》演出本最明显的区别,是剧中未出现杨四郎原配四夫人这个人物。剧中四郎探母时甚至没有问及四夫人,是杨六郎问八姐七妹“四嫂今何在”,回答是“现在家中未曾来”!四夫人的戏最终被减掉。佘太君对和平的期盼以及萧太后对此的回应,是此演出本新增加的一个隋节。面对将要返回辽国的杨四郎,佘太君要其向萧太后转达:“宋辽征战几十年,两败俱伤甚惨然。若能议和免征战,黎民百姓得平安”。对佘太君的善意,萧太后也做出了积极的响应。通过议和而不是战争来获取平安,终于成为宋辽双方的共同心愿。当今社会和平与共同发展的理念,也影响到今人对《四郎探母》的改编。
结语
通过上文对戏曲《四郎探母》、《八郎探母》等剧目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
1.戏曲中的杨家将探母故事,是戏曲艺人的创造,与明代杨家将小说和清代宫廷大戏并无直接的渊源关系。
2.杨家将探母故事最早见于戏曲连台本戏《雁门关》。《雁门关》头本、二本中八郎探母的戏剧情节,后来形成戏曲《八郎探母》。《八郎探母》是戏曲《四郎探母》的直接来源。在清代晚期和民国初年,《八郎探母》曾是与《四郎探母》同时流行的戏曲剧目。
3.在戏曲梆子腔剧种中,还存在着多种不同版的杨八郎和杨四郎的故事。有的梆子腔剧种中的杨八郎和杨四郎的命运与京剧中的杨八郎和杨四郎迥异,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戏曲杨家将故事内容的多样性。
4.从“坐宫”起到“见娘”止,是京剧《四郎探母》的早期演法。表现四郎返回辽营的《回令》是后来加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