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的过往行人不会在早上醒来就对自己说:“我今天该怎样表演(英语中ACT亦作‘行为、行动’解)。我该给人什么印象?”他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干自己的工作,想自己的事情。一名电影演员必须充分掌握他的素材,与他的人物的生活协调一致,用他的人物的最隐蔽的思想来思想,就象没有人在看他,没有摄影机在窥测他。那台摄影机只是偶然摆在那里的。人们说,当你开始做梦的时候,你就学会了一门外语。一名电影演员必须学会做另外一个人的梦,否则那个人物就不能算作是他自己的。
当你第一次走到摄影机前时的体会并不像是第一次的幽会。你不必给它什么特殊的关照。摄影机不需要你去追求它,它早已深深地爱上了你。像一个专注的情人,它抓住你的每一个字,你的每一个神态,它目不转睛地盯着你。它聆听并纪录你的一言一行,不论你的动作是多么细小;你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忠诚。它也是最坚贞不逾的情人,而你呢,在你的大半事业中却是往别处看,从不理睬它。
如果和的感情关系使电影表演听起来很容易,那你再三思考一下。在摄影机前像生活一样真实地行动是一门严格的技艺,它要求始终如一的训练和操作。电影表演从来就不容易,可过去的三十多年,这门技术变得更为严格,部分是因为技术的变革,部分是演员和导演加之于自己的要求,部分是由于观众要求的变化。
如果你发现有人在影片里“表演”,观众就不喜欢他,他的做法在电影里是错的。当人们发现他在“表演”的时候,那个演员就砸了。他再也不是一个独特世界中的独特的人物了。现在他成为一个高薪合同的演员受聘来为公众念那些台词。再见吧,幻觉。再见吧,事业。(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有时我们在判断某种现象时,不能仅从文字概念出发。比如,“后期配音”这个概念,有人说,意大利电影也搞“后期配音”,可意大利的“后期配音”和我国的“后期配音”简直是天壤之别,前者有时空观念,后者根本不知道何谓时空。这里的“不要表演”的概念和我国电影界所理解的“不要表演”的概念完全是两回事。这从银幕上就可以判断得出来,我们银幕上的“不要表演”依然是“表演”,甚至是可怕的“表演”。不信的话,可以看一下《巴顿》的译制片。那些演员不辨电影表演与舞台表演的差别,他们也没有能力改变已经学会的那一套舞台表演成规。他们能学会那一套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编者注)
在早期的对白片(TALKIES)中,演员是带着舞台传统来到电影里的,所以不足为奇,他们的表演方式本是为舞台演出设计的。他们不是在那里说话,他们好象是对着包厢的最后一排观众在大声朗诵。似乎没有人告诉他们,不存在包厢的最后一排。(在我国则更没有人告诉他们了——编者注。)在某种程度上,这种高度舞台表演风格在那时是需要的,因为在那些年代里,话筒一般是不动的。(话筒、镜头……这叫三句话不离本行,电影表演的本行——编者注。)那个麦克风事实上一般是安置在桌子正中的一束花里,所以,当演员远离桌子时,他们必须提高嗓门说话,才能录得下来。可是现在的技术大大地完善了。今天,麦克风可以插在领口下,或藏在衣褶里,连演员最轻的细语都能捕捉来。(我们的电影演员不会细语——编者注。)因此演员无需人为地提高他的嗓门。事实上,他所应做的恰好是相反的事。
为那一瞬间而表演:不朽之作会自然产生的。
表演的风格也起了变化。在旧时,如果一个演员在一场戏里要哭,他就感情大发作来向观众表现他的悲哀。或许他的表演是以他所看到的其他演员的备受赞扬的表演为依据的。不论这种办法是否行之有效,但这是那时的风尚。
现代的演员则知道,在实生活中的真实的人总是极力不表现他们的感情。努力噙住泪水,只有在一切防卫手段都用尽了的时候,才流出泪来,这样更真实,更有潜力。如果今天的演员想要仿效电影,那么,他最好是去纪录片(又是我们的电影表演训练中所没有的概念——编者注。)酒醉也是一样的道理。在实生活中,一个醉汉总是努力装得清醒。一个粗糙表演的舞台的或电影的醉汉却是到处踉跄来表现他是醉了。这是造作。而最终,这种蹩脚表演所造成的就是在演员和观众之间树起了一道屏障,因而那个人物的一言一行都不可信了。可信性成了一个问题;而且一旦它成为问题,就永远无法克服。换言之,今天的银幕表演更多的是一种 “存在”,而不是“表演”。(不仅是电影表演,电影本身就是一种“存在”,好莱坞电影儿演员接受了这个概念,而我们的演员,恐怕还有没有听说过这一概念的呢——编者注。)
观众自己和电影表演的变化也有很大的关系。他们很快就明白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一旦观众看到像亨利(方达在《愤怒的葡萄》的表演,他们就学会辨别在以认真观察生活为依据的行为和那更为舞台腔的、难以令人信服的货色之间的差别。马伦(白兰度在《在江边》中的表演是那么的松弛,那么地低调处理,以致它成为电影表演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我们有很多人不承认白兰度的表演风格——编者注。)在这些年来,现代观众已经学会观察和捕捉一个演员所传达的最细微的信号。通过把这些细腻的形体语言熔合在一起,演员就能在银幕上造成强有力的手势。在《该隐号叛变记》中,小说作者告诉我们,船长奎伊格在他的手里神经质地玩弄着两个钢球。然而在影片里,亨弗莱(鲍嘉却明白,在大多数情况下,观众需要的仅仅是声带上的两个球的碰撞的声音——他甚至不需要做出神经质的样子来。
摄影机随时都会抓住你的
在需要把细腻的思想感情传达出来的时候,影片最依靠的就是特写镜头。它能赋予演员以巨大的力量,但是那种潜在的能量要求高度的注意力集中才得以实现。摄影机的特写镜头不会神秘地把一个平淡无奇的时刻变成壮丽多彩的东西,除非演员在那一时刻找到什么壮丽的东西。事实上,情况恰恰相反:摄影机的特写镜头会把最细小的不稳定因素抓住并加以放大。“干在那里”(忘了词儿)在舞台上是可以掩盖过去的,因为演员前排的观众大约有二十尺;但是却会暴露出最细小的、意外的犹豫。摄制组里有一个人在画外横过我的视线,而我正处于特写镜头里,我会立即要求重拍。我并不一定认为我的注意力有所松懈——导演可能向我保证一切都没有问题——但是摄影机却会抓住我眼底里的那微弱的闪烁。
如果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而你的表演是真实的,你就可以放心,每次都会抓住你;它不会让你跌倒。它在看着你。它是你的朋友。记住,它爱你。它倾听和纪录你做的一切,不论你做的是多么细腻。如果说,舞台表演像是用手术刀的手术,那么电影表演就是用激光的手术。
电影表演的幅度可能比舞台表演的幅度要更小,但其紧张程度是一样的。或许更为紧张。在舞台上你有整出戏的戏剧动力自始至终地帮助你。而在电影里,你是在拍摄孤立的瞬间,或许顺序是乱的,因此在拍每一个镜头时,你紧张起来,集中注意力。在电影里没有顺风使舵的事,你的脑子上是加倍工作,否则你就不存在于银幕上。你会惊讶地看到,一个‘小小的’表演在影片里会是多么地大,只要这个表演根植于自然主义。但是别站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干;同时像在舞台上那样发信号也是没有用的。不要设想你可以一切按照舞台上那样做,只是调子低一些罢了。每时每刻你都必须思考,因为摄影机透过你的思想,观众也看到摄影机所看到的,真正的关键是你的思维的播送。如果思想领先,身体也会朝着正确的前进。